平凹携妇人游石林

　　平凹同妇人游昆明石林，歇坐于观峰亭上，时落日西坠，半天火云。妇人问：“你说这石林像什么？” 平凹说：“林石。”妇人笑了：“没有别的比喻吗？” 平凹说：“是墓碑。北方有碑林，多为帝王竖，雕龙盘绕，古龟驮负；南方无故都，百姓食龟蛇，碑子便无雕饰。天下有雄才奇志者，不独皆成帝王，民间何不有如此大碑？此碑虽成林，当然不是人人都有一块，但凡来观看的，任意从一处数起，数至自己生年岁数止，那碑就是你的，因此这碑子无字，各自去读各自的一生了。你不见林中那一钟石，叩之洪响，令人肃森庄严吗？”妇人说：“你好发奇想！既是墓碑，都是死后所竖，碑子怎么好是游人自己所见的？” 平凹说：“人长睡名为死，短睡名为梦，那是人的慰藉巧词。短睡是梦，醒来能记前事，长睡是死，醒来可以是所见的虫鱼花鸟，一草一石，这又何尝不就是生前之事或死后之事呢？生生死死，回转不休，墓碑上的苔藓文字也不是常换常新吗？”妇人说：“对于你这种谬说，我实在难以接受，何必那么沉重，你不会说些轻松的比喻吗？” 平凹微笑，突然说：“那好，它是上帝的一块盆景。上帝或许认为这黔地山都负土，单调一片，它就造设了盆景把玩。”妇人说：“这好，上帝的盆景给人多少享受！

　　游了半日，导游员指点‘双鸟渡石’、‘母子偕游’、‘象居台’、‘鹰回头’、‘唐僧坐禅’、‘观音背石’……愈看愈像，惟妙惟肖。” 平凹长吁一声。妇人问：“为何长叹？难道我说得不对吗？”平凹说：“上帝造设的一切，不能如此庸俗赏玩。之所以人到石林由上而下，由下而上，忽左忽右，忽前忽后，印象应该是强烈的，感觉应该是整体的，启示应该的庄严的，体验应该是惊恐的。人要有大志，志要在四方，蹈大方处才是。如果千里迢迢来到此地，只是看那些象形之处，这无异于一只蚂蚁爬上一尊佛像，那又何必受爬涉之苦，在家里的斑驳墙皮上不是也可以看出更惟妙惟肖的玩意儿吗？”妇人颜面绯红，哽噎长久，却反诘问：“那你把石林喻盆景，不也是太小巧吗？” 平凹说：“看石林是盆景，又看到了造盆景的上帝啊！”妇人说：“我终于明白了。如此说来，石林一游，并不虚行，你回去可以有一篇文章写了。” 平凹说：“对于石林，一个字也不写，也无法写出来，天下无聊的文人几乎把石林每一声小石子都写了，可他们哪里知道大美者不能言啊！”言毕，两人从观峰亭下，又游至苍茫之时，各自以自己年岁之数找到一棵石树读其碑文。

　　假若千年之后，石林还在，管理石林的人还记得这次游玩之对话，他们一定会编一个故事作为广告：某某石是当年平凹同妇人读过，平凹果然以后功成名就。其妇人者，平凹之妻，亦从此学业大进，寿高八旬，所生二子皆为官X品。

1987年